九十年代的高才生,却被病魔缠绕一生

2022/12/21 来源:不详

文/甘肃作家/赵殷

年11月2日,生病多年的刘杰,最后一次入院前,在固城给送他的学生唱《故乡的云》

年秋天,我怀抱儿子,从礼县汽车站乘班车回成县,班车沿坎坷山路跑了四个小时到达成县。在成县长途汽车站出口,我看到刘杰走出了车站,便上前问他到成县有事还是来玩?他惊讶地张大嘴巴问我:“我就座在这辆车上,怎么没有看到你?这是成县吗?我要去天水的啊。”我也奇怪,怎么没有看到刘杰跟我坐在同一辆车上?我请他去家里吃了饭再走。他情绪失控地说:“我得赶快去找天水的班车,我坐错了车。”在他挤进车站的时候,我感觉刘杰哪里不对劲,便站在路口多看了他几眼。

年秋天,刘杰的身体早就在上大学时就发出了信号,而这一次真正意义的精神病发作,与前面几年悄无声息的发作不同,他看到一群人要追杀他,睡到半夜起床去敲同事的门寻求援助。这一年,幸好他从礼县一中调到教师进修学校,学校有位有担当的校长赵大安,有了赵大安,刘杰的病发医院,校长的宽容大度,学校师生的友爱,让刘杰有了治病和休养的时间。年以后,刘杰的病情越来越严重,他的哥哥考虑到固城离家近,刘杰需要帮助时,他就能很快到刘杰身边照顾他。刘杰心里很不愿意,当初拼命逃离的固城中学,让他心里有许多不甘,但还是主动托同学,同学托他的社会关系,把他调回了固城。刘杰原想调回固城,有他上初中时,与他结下忘年交的班主任--张应麟老师。遗憾的是,刘杰调回固城时间不长,张老师就调进县城了。

那一年是年。

刘杰考上天水师专中文系,最大的愿望就是毕业后回到母校礼县一中执教。刘杰的人生,就这样倒转了一个轮回。

刘杰重返固城中学以后,我回固城看望父母,听邻家的中学生说,刘杰上午还在给他们讲政治课,讲得条理清晰,吐字铿锵,还有老婆呢。下午,我就去学校看他。

固城中学虽然重修,但说不上崭新明亮,可能是秋雨下得时间太长,看上去还是那么老旧,学校后面的堡子梁,都浸泡进秋雨缠绵的浓雾里了。在课间学生们的一片喧闹声里,我敲响刘杰的宿舍门,一次,两次,门内没有一点动静。我站在门口等,看校园里活泼的男学生打球,女学生们绕教室追闹,嘻笑声如当年的我们。第三次敲响刘杰的宿舍门时,听见门内有嗦嗦声,却没有人开门。正准备离开,却见刘杰打开一条门缝,用怀疑的目光问我:“你来了,为什么是今天?”“今天不能来吗?”我有些生气地问他。他侧身撇嘴笑了笑,仅留拉开的门缝让我进去。我推门进去,他紧跟着锁住门,走到办公桌前,拿起放在一只大土碗边沿的毛笔,在一幅已经完成的楷书末尾画上一个不太规则的圆点,把毛笔重又架在土碗边。土碗里外沾满墨汁,像年代久远的器皿,器皿一边,放一口有剩面条的单柄铁锅,凝结的面汤里有只溺死的蚊蝇、灰尘及点点墨汁。

这些家什和纸、书籍都放在一张课桌上面,课桌两边是两把课椅和一张凌乱的单人床。靠课桌的墙面挂幅刘杰写的毛笔字,也可以说是他的书法作品。

他放下手里的毛笔,挪开一把课椅上面的书和学生们的作业本,不冷不热地请我坐。以不信任的目光看着我问道:“你为什么来?”我问他:“我来看看你不行吗?”他听后哈哈大笑道:“我正在思考人生,你打扰了我。”“那我先回去?”我看着他被络腮胡须包围的消瘦僵硬的脸颊和乱蓬蓬的头发,站起来伸手去开门。他突然扑过来拉住我,陌生人似的说道:“坐,不急,我正好有话问你。你看,我的腿跛了?这是为什么?还有,我的心到哪里去了?这么多年,只有肉身陪伴我,还有这双眼睛,像废墟上的避难所,总能看到我在哪儿,就像现在,我就在这里,而不是别的地方。为什么我总也逃不脱这双眼睛?我逃到哪里才会看不到这双眼睛?”他冷冷地盯着我,等我回答。我问他:“你想躲开谁?你想去哪里?”“我惹恼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人,他们高举火把追踪我,我跑到哪里,他们追到哪里,我无路可逃了。”他神情庄严地说。我语无伦次的告诉他:“从现在开始,你不用逃跑,他们再也不会追踪你了。”他盯着我,凑到我面前压低声音问道:“你是哪个世界的头领?”“嗯……”我的声音被他吓得几乎没有发出来。他赞许地笑起来,拍着双手在房里来回走动,忽然神色慌张,手足无措的翻动摆在课桌上的书和床上的衣物。

他究竟在寻找什么?

长时间的慌乱过后,他平静了下来。

他完全正常了,像刚从另一个世界的门槛跨过来的新人。他半眯眼睛叫我的名字并问我的家人及孩子可好?还特意告诉我:“当我闭上眼睛时,我的世界就会变得跟我想象的一样美丽。所以,我不愿意睁开眼睛看这个秋雨绵绵的世界,想到一季庄稼被雨下霉了,我就想哭。”

我问他工作可好?结婚了没有?他轻蔑地看着我态度坚决地说道:“如果你今天来是问我结婚没有,那就出去。”他停了停,又露出狡黠的微笑接着问我:“你能帮我一个忙吗?”“什么忙?”他几乎是冲出口的说道:“有个女人每天晚上在我房子里,要跟我睡觉,你帮我赶走她。你告诉她,我不结婚,让她赶快走。”我问他:“她是你老婆吗?”他怔怔地看着我,满脸孤疑地问道:“她是谁?她从哪里来?你能告诉我吗?”我站起来问他:“你认识我吗?我是谁?”他展开双手大笑道:“你是赵殷,你是赵殷啊。”“看来你还不糊涂。”我接着说。他则用桀骜不羁的语气自嘲道:“我就不是人,我是一只披着人皮的老虎。你还记得西格里夫·萨松《于我,过去,现在以及未来》的那首诗歌吗?”我说:“记得呀,是余光中翻译的吗。“你背给我听,不能漏一个字?”他抬起头命令我。我笑笑说:“我要漏掉一个字,你再背一遍?”他爽快地答应了。

在我心内,过去、现在和未来

商讨着,各执一词,纷扰不息

林林总总的欲望,掠取着我的现在

把理性扼杀于它的宝座

我的爱情纷纷越过未来的藩篱

梦想解放出它们的双脚,舞蹈着

于我,穴居者攫取了先知

佩戴花环的阿波罗神

向亚伯拉罕的聋耳吟唱

我心有猛虎在细嗅蔷薇

审视我的内心吧,

亲爱的朋友,你应颤栗

因为那才是你本来的面目。

刘杰安静地听我背完,提问学生那样问我:“你最喜欢哪一句?”我回答:“心有猛虎,细嗅蔷薇。”他深表质疑地感叹:“为什么?”我说:“人生来就是猛虎和蔷薇的两面体,若缺少了蔷薇不免莽拙而流于平庸,缺少了猛虎不免怯懦而失阳刚。”刘杰却说:“我的内心深处只能穴居猛虎,我的虎穴之外不允许蔷薇丛生。《红楼梦》里的林黛玉本来有两个前身,却只修成一个女体,一个女体也没能修得通透,成年后才痴情于对她有浇灌之恩的神瑛侍者贾宝玉,落了个不归路的下场。我不能跟她一样,绝对不能,我就是有两个前身,我只能修成一个我,我心有猛虎,不嗅蔷薇。”刘杰一口气说完,显得神清气爽,整个人都变得精神很多。

我们聊天的时间,校园里下起了小雨,刘杰朝窗外瞟了一眼问我:“你知道《诗经》里写“雨”的有多少篇多少处?”我说:“只记得一两篇。”他用老师的语气告诉我:“你记住,《诗经》里写到“雨”的有二十五篇,三十五处。回家好好去读,背会了再来。”

然后,打开门命令我走。

外面下着雨,我刚抬腿出门,就听见身后嘭一声,关闭了宿舍门。

那天,我在学校向其他老师了解了一下刘杰的工作和生活情况,才知道刘杰说的女人,爱上了刘杰,一心要嫁给他,白天给刘杰做饭,照顾刘杰的生活起居,刘杰对女人不理不睬。晚上光溜溜地躺在刘杰身边,他仍熟视无睹,不乱方寸。

女人只好丢下刘杰回家去了。

这次见面,大概了解了刘杰不成家的原因,很有可能是精神分裂症,让他的认知功能缺失,他找不到自己了。

这大概是八九年前,见到刘杰的场景和对话内容。

那年秋天,雨水丰足,跟上世纪年代秋季的固城有很多相似,河对岸层层向上的山梁白雾缭绕,晦暗天空下的土地野草疯长,白露适时揭开大地年年重复的秘密。二哥和所有以种庄稼为生的人们,在秋雨飘飞的潮湿土地播种冬麦,以人、牛、马组合的播种者,要赶在白露前后几天内播种完冬麦。他们还要趁着秋雨过后的凉爽天气,尽可能快地收获成熟的玉米和土豆。

晚自习前,校园里飘荡的树叶般轻盈的二胡声,是刘杰的手拉出来的。他常常哼唱秦腔《十五贯》中的“我在前面把路带,她在后面望影来。”这可能是他最早唱给同班女同学黄蒿的情歌,他们初中毕业前夕就私定终身,黄蒿曾让我给刘杰送纸条。初中毕业以后,黄蒿去了别处读高中,刘杰在礼县一中就读,两人感情中断。

听同学讲,高中毕业后,黄蒿带着她的新男友回家,刘杰则爱上了漂亮的女播音员。

黄蒿回乡后,被在乡政府的父亲安置进供销社做临时工,很快又与供销社一位有家室的男人相爱并艰难结婚,婚后生下两女一男,男人因病去世,黄蒿独自养育三个儿女。

刘杰去世后,我向他侄子刘伟问过他的身世,刘杰出生两个月,父亲就去世了,造成原生家庭家境贫寒,刘杰的小叔不能生育,却是个好木匠,在村里远近闻名。刘杰父母就把刘杰送给自己有手艺的亲弟弟,刘杰成为他小叔的养子后,11岁才踏进小学校门。刘杰高中毕业没能考取大学,暑假养父提及刘杰的娃娃亲,希望他尽快结婚。刘杰思虑再三,告诉养父母自己不同意这桩婚事,还要继续复读考大学,直到考上为止。养父不愿意再供刘杰读书,更不愿意嫁了养女,还要给养子成婚。决意不再收养刘杰。刘杰的母亲让大儿子陪刘杰给小叔道歉,希望他能继续收养刘杰,刘杰和他的大哥在雨中,一直跪到养父家的一顿饭煮熟了,养父给刘杰大哥端了一碗饭,刘杰还是坚决不同意结婚,便没有给跪在雨里的刘杰饭吃。

刘杰不同意结婚,他的养父母、亲戚都不理解,家族兄弟之间,不动声色地产生了不言而喻的矛盾。刘杰的娃娃亲女孩也是我的初中同学,读完初一就辍学了。刘杰读初二时,她偶尔在逢集的日子,步行十几里路,背着背篼给刘杰送点吃食。

如此这般,养父母便早早给养女招了上门女婿。

高考落榜后,刘杰自觉对不起养父一家人,更不想让父亲去世后,跟四叔过日子的母亲为难。假期便滞留在县城郊外准备复读,家中只有当兵复员回家,在固城食品公司做临时工的哥哥接济他,哥哥的那点钱,当年,对他自己的家对刘杰都是车水杯薪。

有一天中午,几个同学约我去看他,我心里有些勉强。初二那年暑假,在县城爷爷家门口,我看到班主任却没敢打招呼,事后向老师道了歉,刘杰用这点事写了一长串抹黑我的顺口溜,在班上传唱了很长时间。那时候,他是班长,我是学习委员,因为这件事,我和他很少说话。

那天,我们几个找到礼县一中后面刘杰的出租屋时,他正在沟沟渠渠的院坝做午饭,一只泥巴火炉上面架着铁锅,锅里煮着刘杰用面糊做的面疙瘩,面疙瘩又大又硬,看上去根本煮不熟。我让他把面疙瘩用筷子夹小容易煮熟,他笑笑说:“让慢慢煮,我们说说话。”当时说了什么话,刘杰怎么吃的饭,有没有菜,或者只是在半生不熟的面疙瘩里拌了几粒盐就吃了,这些都记不起来了。

几天后,在县城北街碰到刘杰,他听说我妈妈来县城了,一定要去家里看看。那天,母亲正好煮了腌肉,蒸了馒头。当我用热馒头夹上刚出锅的腌肉递给刘杰,刘杰小心翼翼地掬着馒头夹肉,吃了一口问我:“这是啥肉?这么好吃。”我说是我妈腌的腌肉。他说:“我从来没吃过。”

刘杰的一句“我从来没吃过。”一下子就撕掉了,我心里的那层隔膜。

这是高中毕业以后,我跟刘杰仅有的两次见面,之后的好多年都没有见过他。

也许,学生时代的刘杰,饱一顿饥一顿的生活,他的身体就已经营养不良了。

刘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,曾在年关,给养父母及娃娃亲女孩,买过糖果和衣服,当他的双脚踏进家乡的小树林,眼前出现熟悉的家园时,他感到一股龙卷风般强大的力量灌及全身,这力量打晕了他,令他愧疚难当,无颜去见养父母。他抛下精心买到的礼物,在强劲北风的呼啸声里,在夜色笼罩了道路的除夕夜,盗贼般跑出永坪峡,边跑边喊:“我不是人,我不是人……”

当刘杰生命里的感性占胜了理性,他曾经的那颗勇敢的心,在除夕夜的奔跑中弃他而去。从此,生性善良的刘杰生命里注入了疯狂,他跑得越快,那个叫精神分裂症的病魔,就越发把他缠得紧。

又过去了几年,听说刘杰的身体已经不能在学校讲课。

这个在二胡声里长大的农家子弟,由于多年来与养父母、亲人之间诸多家事的纠缠不清,个人感情生活的空白,吃一顿饿一顿的不规律生活,他的身体早已透支空了。听村民讲,刘杰在学校执教时动辄发疯,起初住在学校,生病不能上课了,就住进了固城粮站闲置的旧房子里,粮站的闲房子拆了修起幼儿园,刘杰又住进固城村养老院一间四面透风的空房子里,跟瞎子老汉那些从民国走来的老人生活在同一个世界。我想不通刘杰是以什么身份走进固城村养老院的?他的身份是一名教师,是通过什么渠道把他跟固城村五保户安排在一起?我问过刘杰,他看着我,用一种陈旧的、老年人的苍凉回答我:“我不知道。”

梳理刘杰的成长轨迹,潜伏在他身体里的‘黑狗’,应该是他考上大学,绷紧的那根弦放松下来开始萌芽抽叶。

听说刘杰住在养老院,我曾多次到村头几间简陋平房的养老院去找他,仅见到瞎子老汉在啃吃发霉馒头,杨瓜子蹲在泥泞里发呆,其他几间平房门窗紧闭。

年秋天,我在固城河对面的白杨林村寻找北京打工妹,听几个小学生说,刘杰住在后头崖上的窑洞里,刘杰让我们从崖下给他抬一桶水上去,就给我们画一张画。

后头崖上的几孔窑洞,是村人停放罹难在外的人的地方,刘杰怎么会住在那里?当我与家人去寻找时,刚从堡子梁上放羊回家的陈维君给我说,前几天,我看见刘杰拉扯着跛腿睡在山神爷庙后面的乱草堆里。昨天,我早晨上山去放羊,看到刘杰在堡子梁上的弯弯柳树下面睡觉着呢。

我们在一孔一孔的窑洞里寻找,几孔窑洞存放麦草、柴火,只有一孔空窑洞里土堆潮湿,蚂蚁成群,空间狭小,窑洞门前乱放啤酒瓶子、各种花色的食品袋、方便面盒子,蚊蝇飞旋。

那天,我们寻到堡子梁,也没有找到刘杰。

站在梁上往下看,我们一起读过书的学校,校园里少男少女进进出出,欢闹声一波又一波传来。固城河边曾经最优秀的少年,经过几十年的奋斗和挣扎,又辗转回到故乡,高深莫测或者苍白无力地,在这片贫穷的土地上开始了新一轮的游荡。

半年后,我在回固城的车上遇到黄蒿,她变成了最普通的村妇。她告诉我:“刘杰彻底疯了,在学校门前捡垃圾吃呢。等你下次回来,请上我们的班主任,去问问他,我不是图他的钱。如果他愿意,我愿意照顾他。”我问她有班主任的联系电话,现在就可以去?她说:“班主任早就调进城了,我回去打听打听再说。”

我回到武都不到一个月,黄蒿却服毒自杀了。

我曾问刘杰,你们各自有了新的恋人前是怎么分手的?刘杰反问我为什么问这些陈年老事?我告诉他:“黄蒿死了。”他奇怪地盯住我:“谁死了都跟现在的我没有关系,只是跟从前的那颗心有关系,但我又怎么能知道那颗心痛还是不痛?我真的无从知晓?”刘杰说完紧闭眼睛,面部宁静,像进入梦境抑或另一个如他想象的甜美世界。

年冬天,我回固城给父亲烧纸。刘杰的学生贾娟告诉我,刘老师现在就住在养老院,我领你去看他,你把刘老师叫出来,我想给他打扫一下房子,再给他洗洗头,理理发。

贾娟在固城街开着美发店,过段时间给刘杰洗洗头,理理发,刮刮胡子,送点生活用品。

我和贾娟到街头超市给刘杰买了些面包、馒头和生活用纸。贾娟说:“给刘老师多买些饮料,他住的地方喝水不方便。”我说买牛奶吧。她说刘老师不喝牛奶,爱喝甜甜的饮料。

那天的太阳非常明亮,我们走进养老院时,瞎子老汉早就站在门口跟我打招呼。

瞎子老汉告诉我:“七字头上就是刘杰的房子。刘杰天天在呢,那人水火不分家,搞得院子臭不可闻。”我站在刘杰门口喊刘杰,瞎子老汉站在自己门前喊我:“你赶紧回来,那里太臭了,不要叫了,他不开门,谁来都不开门。”

刘杰的门反锁着,门缝错裂偌大缝隙,从门缝可见垃圾遍地,黑色塑料袋堆积,恶臭逼人,一片狼藉。

狼藉一边,床与墙之间放一只木箱,刘杰满脸的大胡子,像一团黑色乱麻,罩住了整个脸面,他背靠墙,两腿伸至木箱,望着黑暗中的土墙,默然呆坐。

他听到我叫他的声音,把双腿从木箱上艰难地挪下来,连声问:“赵殷,赵殷,你来了?”他把从木箱上挪下来的双腿,背靠黑墙移至床边,侧耳听了又听,又确认了一遍:“赵殷,你来了?”我答应:“我来了。”他顿时像听到耸人听闻的传言一般,竖起脏乱长发包裹的黑脸黑头,息声确认。

显然,他下床无处落脚,两手扶墙缓慢挪动。

刘杰扶墙挪动双脚的时间,从门缝散开的恶臭似乎要淹没时间的流动。

刘杰从床上到床下挪到门口,花去了十六分钟。

门锁挂在一根生锈的铁棍上,他抓住锁,铁棍却反转方向,这使他开锁的难度不断增大,翻腾了好几分钟,他终于打开了门锁挤出门。如果之前不知道他是刘杰,这个突然从门缝挤出来的黑色幽灵,一定会让我魂飞魄散。

他的全身都是黑的,头发、络腮胡子,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黑色羽绒服,被层层污垢包裹得失去了黑色的本来面目,两条腿穿进一条裤筒里,拧得身体歪向套着两条腿的一边。头戴一顶黑色棉帽,架在鼻梁的高度近视眼镜上,一双被尿湿透的布鞋。从他挤出门,扫了我一眼,就埋头擦拭鞋底的污秽,他拧巴着身体,这一擦便没完没了,左边的空裤子随右腿的伸缩甩来荡去,穿着两条腿的裤筒已撕成两半。

他看到我和贾娟手里的东西,一反常态地冷笑起来,不屑地说道:“看看你们给我拿的东西,卫生纸比我还脏,我不要。面包不是中国人吃的,我不要。饮料比我还冷,我暖不热,都拿走。”

我说:“我们想给你打扫一下房子?贾娟要给你洗洗头,理理发?”他听后像父亲关心女儿那般走到贾娟面前说:“你也不小了,找个合适的人把自己嫁了,别再三天两头往北京跑,打工不是常事。”贾娟答应着问他:“刘老师,我想给你洗头理发?”刘杰嘿嘿笑着说:“洗我的头干啥,把你自己的洗干净就好。”

我问他:“大白天为啥还反锁着门?”他傲慢地反问我:“你说为啥?”“你家我爸我阿姨好吗?城里我爷我婆都好吗?树林来了没有?”我说:“我父亲去年去世了。”他猛然抬起头盯住我:“啥?我赵阿爸是这条街上唯一早晨锻炼身体人,唯一打扫门前屋后卫生的人,咋会过世呢?”我说:“过世一年多了。”他赶忙侧身挤进门,哆嗦着锁好门,抓住墙面上床,摸索着将双腿架在木箱子上面。

“我正在计划人生,你打扰了我。”还是那年在固城中学教书时说过的话,只是将“思考”改成“计划”。“我问你,我的腿跛了?还有,我几十年没有生活,没有饭吃,只有肉身陪伴我,还有这双眼睛,总是看到很多人,高举火把追踪我,我跑到哪里,他们追到哪里。”我大声告诉他:“从现在开始,你打开门,坐在院子里晒太阳,他们就不敢追踪你了。”他盯着土墙问:“你是那个世界的头领?”

他长时间盯着土墙,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提出的问题。

我叫他开门,他抱紧双膊说:“那不行,我的电视机被人砸开门偷走了,再说老鼠多地很,强盗说来就来,门不锁狼也来了。我的计划全打乱了,记得有个姐姐呢从来没见过,有个妹妹也从来没见过,幸好有面墙,要不贼娃子一步就进门了,我没有地方可去,想找老婆又没钱,前几天到城里花三千六百元买了一部手机不会用,一百元给街上娃娃买了……”

突然,他轻声叫道:“赵殷,树林好吗?固城的空气好,你们在固城买块地,修房子养老,我觉得比哪里都安静。”

这就是刘杰,每次我去看他的时候,他就清醒了。

隔着房门,我大声对刘杰说:“你想下辈子拯救银河系,每天去扫固城街吧,那才是修行。”

刘杰没有吭声,那间臭哄哄的黑房子里,安静得像从来没有人的气息。

刘杰出生两个月,他的亲生父亲打柴时,脚下一滑就没有了,襁褓中的刘杰,从此永远失去了父爱。年6月,刘杰的哥哥,突发脑溢血去世,从此,刘杰失去了唯一能帮他的哥哥。年10月,刘杰83岁、万念俱灰的的老母亲,用一根麻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,从此,刘杰失去了母亲。

我以为,刘杰的初恋黄蒿,可能是带刘杰走出迷途的人,可黄蒿也服毒走了。从此,刘杰的最后一根稻草断了。

站在门外,跟坐在黑房子里,床与木箱之间的刘杰,直线距离只有四五步,任我怎么叫他,他都不吭声。

被刘杰搞得臭哄哄的养老院里,初冬的冷风忽紧忽慢,瞎子老汉安静地站在院里,仿佛一尊站在旧时光里的雕塑,跛子老三洗碗的声音如是乐器的伴奏,猎人老汉煮沸的玉米面搅团散发着剌鼻的浓香。

年11月2日,刘杰的侄子刘伟,把刘杰从那间黑房子里解救出来,送医院治病。在村头的牛肉面馆吃完饭,刘杰要给大家唱《从头再来》和《故乡的云》。贾娟告诉我,那天刘老师的状态非常好。贾娟告诉我刘杰住院以后,11月14日,我去天水看刘杰,有两件事想跟他商量。一医院治病。一件是武都马街有一家精神病人疗养院,环境、饮食、住宿都比较适合刘杰。医院的时候,刘杰正在和病友们一起听着音乐做运动。他看到我,像小孩一样跑过来,拉着我坐下,自己从我提的包里取了一颗苹果吃起来,边吃边说太好吃了。护士走过来要把我给他带的苹果收起来,吃的时候再给他一颗,不能全部放在病房里,苹果之类的水果放在精神病人的房子里,有安全隐患。刘杰冲过去,跑着尿着,尿液从裤脚流到地面。刘杰恳求护士把苹果给他,再给他一颗。护士给他解释苹果都是你的,明天再给你吃,你放心。他吃着手里的苹果,让护士再给他一颗,就给一颗。

护士不给,刘杰不走。我向护士保证,再给他一颗,我看着他吃完两颗苹果。护士这才又给他一颗苹果,他嘴里吃着一颗,另一只手里攥了一颗,医院走廊的座椅上。我找护士给刘杰换裤子,护士要他先放下手里的苹果,他摇头不放。问护士:“这是啥?”护士说:“苹果。”刘杰说:“我从来没吃过。”护士给刘杰换好裤子,走出病房时对我说:“刘杰这种病没有人照顾活不了几年。”

回到走廊,我向他说了第一件事,医院治疗,配合医生,按时服药,不要着急。说完第二件事,刘杰想了想说:“我觉得武都还是没有固城好。”我又重复了一遍第二件事。他说:“可以是可以,医院来接我?”我回答他:“没问题。”一分钟不到,他又恳求我:“你啥时候回去,把我捎回固城,医院里都是追杀我的人,不知道哪一天就把我杀了。你不行的话,就让刘伟在一两天内来接我回去?”我心想固城养老院四面漏风,家厕一室,跟猪圈无异,刘杰的生活已经“非人”了十多年,让他在精神病院过一段有人照顾的生活,兴许会好起来。

如此想着,就没有把刘杰的想法告诉刘伟。

回到武都,我约了刘杰的同学万鹰哥哥,到马街去了解精神病人疗养院,后又联系礼县民政局为刘杰争取救助金,我们还可以募捐。我算了算,加上刘杰的工资,完全可以医院长期住下去。

九天后,即年11月23日,农历十月初六下午两点,刘杰医院突发陈旧性心梗抢救无效去世,终年56岁。他离世时跟他在世一样,还是自己抱着自己。打电话向贾娟确认,贾娟说:“刘老师唱完《从头再来》,二十三天就过世了……”

放下电话,赶忙打电话给天水工作的同学张志斌,医院医院给礼县教委、固城中学发出“通知。”

刘杰走后,刘伟将刘杰学生时代、在天水师专、礼县一中、礼县石桥教师进修学校、固城中学任教时,所用笔记本,相册,和一张红色纸张上写下的毛笔字,教学教案、日记、读书笔记、信件、同学照片留给了我。

我问刘伟为什么要将刘杰的遗物留给我?刘伟说:“您是我叔住院时,唯一看过他的人。”

送走刘伟,在办公室翻阅刘杰的遗物,突然想起,刘杰在养老院时,始终将双腿架在他上初中、高中、大学用过的木箱子上面,这些东西就放在那只木箱子里,在他的电视机被人偷走后,刘杰的全部家产就是这些用文字记录下来的往事了。他再也不敢离开黑房子,即使他就在黑房子里,他的两条腿始终不敢离开木箱子,他忍受寒冷饥饿,保护着他记忆里美好的人和美好的事。

读完他保存下来的几十封信件,从他上大学到工作,有十来封女孩写给他的信件,有一封他写给一位女同学的信,信写得如切如磋,风华内敛,流露出对这位女同学的好感,遗憾的是这封信由他自己保存了起来。日记都是他观察到的自然变化、落榜时的感想、学习体会、教学心得等。从他的日记里理解刘杰,正直、真诚、谦逊、善良、矜持,是他性格的一部分。这很像贾娟给我说的,刘杰生前曾借学生一块钱,是坐公交车时,突然发现自己没有钱,跟他一起乘车的学生就给他垫付了一块钱。为这一块钱,刘杰吃不下饭,直到找到那位学生还了一块钱,他才安下心来。读他写的短文、小诗,能读出他胸怀远大抱负和理想,个人理想和家国情怀,是刘杰理想的一部分。关于他的原生家庭、兄弟姐妹、养父养母,刘杰的日记里,更多的是牵挂与愧疚。他生前是否真正谈过恋爱,是否有过钟爱的姑娘?他在日记里只字未提。这跟人们说他陷入单恋不能自拔,似乎都不能合拍。

摘录刘杰写的日记、短文、小诗和几封同学信件片段。

在这两年的补习生活中,酸甜苦辣,五味俱全。尝到了各种滋味,从精神到肉体,着实磨得够呛的,但还是尽力地前行……

三月的风吹绽了祖国大地上的蓓蕾,万物竞相萌发。就连对于时令感觉比较迟钝的大西北--我的家乡也在强烈的洋溢着春天的气息……在这明媚的春天里,祖国人民都在用各种神手妙笔描绘着“四化”美景图,我该怎样为她添色加彩呢?我决心为她抹上和人民谐调的艳丽一色,增添她的美丽,使她更加迷人。告别了我的过去,现在我正向前迈出了新的一步,走向火热的社会。

八四年四月礼中

……下了自习老师拿着把邮件单交给我,我看了看,心想这是谁寄给我的东西呢?在我极端困窘时期有人资助我,这真是雪中送炭。放学了,我办了学校的手续,到邮局取邮件。我把邮件通知单递给邮务员,她看后从保险柜翻了一会拿出一个沉甸甸的信封交给我,我折开一看,是西北师院的老同学寄来的五十斤粮票(这是蒲黎生(现就职于陇南市中级人民法院)和立新(廖立新,现就职于陇南市农业农村局)节约下来的。)这不仅是他们在物质上对我的资助,而且对我精神给予了力量。我把它揣进怀里,很感激他们,内疚地回到了学校。

84年12月13

元旦到来,我已是第四次在这里度元旦了……我出门走在雪地上,感到无比孤独,昔日的几位朋友都各去一方,此时,纵有千万种惦念之情也无处去诉……

85年元旦

过去的痛苦要想开点,本来也就那样,何必拘泥。新年到来,我至今还在学校,一个人孤零零的,都是为了实现我的理想。母亲这会也许操碎心机地思念我,我这个当儿子的给她带来了多少忧愁……实在叫我不忍心……

84年腊月28日晚于礼中电楼

特别是我哥为了我付出了代价的,不仅从物质而且精神上都竭尽使我满足……他把工资千方百计地省下来资助我……我内疚地记在心里在,这种兄弟之间的感情是不能言状的……昂首前进吧!

84、4、17

九月十三日是天水师专新生报到的日子,我也做了准备,要去报到……报到注册后,又带我去分好的宿舍,接着又是吃午饭了,他们帮我领好饭票,打水、提水,热情周到,我顿时感到了学校的温暖。

八五年九月十三日

以母亲作喻:师专,你这陇原上的母亲,你这儿女们的摇篮。一投入你的怀抱,你少一件华丽的衣衫,却多一些淳朴、温贤,你少一点繁荣,却并不觉得生厌。虽然躯体不大,你却蕴含了人类最宝贵的知识乳液,在这里,亦能哺育儿女的强健。你不只喂养你怀中的儿女,而你是养育着整个陇原。我还有何要求,把你贪嫌。不管世人怎样地看待你,我还是当作母亲---永远。

后9月25日,天师中文系刘杰

班上进行了干部选举,我也是班委会候选人之一,通过投票为三十多票,当选为班长。对于此职,我深感力不胜任,但我也愿为同学,为班级作出努力。祝勤勤恳恳,任劳任怨,公私分明,一视同仁,严格要求,团结同志,严肃活泼,勤奋学习,不务工作,安居乐业,日见进步。

85、10、18师专

同学的信件:

刘杰,我学习的伙伴哟,事业的伴侣,前进的挚友,我们在忧患中崛起,在风雨中聚集,在困难中友爱,在失意时团结,共同的命运把我们紧紧连接在一起。

人生路正长,前途放光芒。同学沐风雨,共事浴朝阳。宏图光灿灿,事业亮堂堂。云帆乘风起,势破万里浪。

友:蒲黎生

一九八四年十月二十六日

亲爱的刘杰友:

近来学习进步,工作顺利吧!得知你现在的情况我很高兴。你是一个有作为的人,常言道:“自古英雄出少年。”但愿你在逆境中永不消沉,知难而进。相信艰苦的生活一定会把你磨炼得更加坚强。努力学习,为将来的工作开辟出一条光明大道。……我的工资调整后七十八元,给家里也节约不了几个。

本应及时回信,但工资没发手中无钱。现暂寄来三十元,以解燃眉之急,以后有困难,尽管来信,为友必当一尽犬马之劳。

下次再谈。

友:虎林(苟虎林,现就职于陇南市宕昌县第一中学)

85、11、8

刘杰挚友:

你好,近来学习进步,身体健康吧?

去年你来过信,说你没衣服穿,向我要几个钱,但我当时手头紧,只给你寄了三十块钱(也许是二十块吧,我记不清了),事后心里十分内疚,作为朋友,你在困境之中,我应给予很大帮助,但我心有余力不足,不能为朋友分忧解愁,我真无脸面给你写信。

最后,祝你生活愉快,学习进步。

友:虎林

86、3、28日

还有何如、吴玲、丁拓、杜送田等同学的信件,有些只有信封没有了内容,有些稿纸上的文字,被水渍侵蚀得看不清了,有些被烟熏黄了。在刘杰最艰难的日子里,同学们用一封封书信温暖、鼓励着他,这是上世纪年代的同学情。刘杰之所以能考上大学,首先是他坚强自律。其次是这些同学一路紧攥他的手,才得以在他初中学习基础很差的情况下,考上了大学。

这些信件,就是刘杰在半清醒半糊涂的最后几年,用残疾的双腿保护下来的遗物。

要说刘杰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我以为是原生家庭的贫穷和苦难夺走了刘杰的生命。表面上看,刘杰靠自己的努力,考上大学,有了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职业和尊严。但是,在这些表面的成功后面,刘杰没有任何底气,农村生活的艰难贫穷,从小寄人篱下的惶恐不安,生病以后受到的不公正待遇,给他心灵造成的阴影和自卑,成为最终击垮他的巨大心理落差。

刘杰的遗物中,有一本新笔记本,刘杰在这本新笔记本的扉页上,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字:“我想有个家,清事。我想回家,刘杰,固城,年3月30日。”

显然“清”就是“亲”。第二页写着金鎝(红子一件),第三页写着有记是日,得物得赠,金铲、金表、红心一个等等,好像都是《红楼梦》里贾府结婚用的东西。

这可能是他灵光一闪,清醒时写下的心之所思。跟他之前所说“我心有猛虎,不嗅蔷薇。”似乎有些矛盾,也可能是精神分裂症躯体化症状的外在表现。

从这几个颤微微的文字看得出来,刘杰在冰冷的养老院写这些字的时候,他的手已经握不紧钢笔了。

刘杰去世后,我时常想起那个初冬的午后,固城河边的太阳像一束渡了金边的花环,风带着寒冷的讯息,刮落了大柳树上最后的几片黄叶。刘杰缓慢地回到黑房子,嗡声嗡气的自言自语:“嗡度答咧度答咧度咧梭哈……”

当时,我压根没有听懂刘杰在歌诵《绿度母心咒》,回家路上,连起刘杰哼唱的那一串词语,反复琢磨,方才恍然大悟。

原来,在我来之前,刘杰已经走出了那片风潇雨晦的荆棘密林。

文/纸媒作家赵殷

年12月30日

文章已于-09-28修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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